安立志 | 丁戊奇荒与排外心
发布时间: 2023-07-11

丁戊奇荒与排外心理

安立志

“同治中兴”是满清王朝的意淫。五岁的小皇帝载淳(慈禧太后之子)上位,十余年的执政生涯,完成了其父皇(咸丰皇帝)的未竟事业,一是击败了发匪(太平军)与捻军的武装骚乱,二是完成了沙俄吞并我国150多万平方公里领土的最终手续。如果说洋务运动有发展,那也是两宫皇太后英明领导的结果,小皇帝起不了什么作用。载淳享寿不永,死时不到19岁。西太后这个权欲熏天的女人,为了继续垂帘听政,竟然把她不到四岁的小外甥(其亲妹之子)载湉抱上龙椅,这就是大清国的光绪皇帝。西太后的逆天操作,必然遭到上苍的报复,然而最终遭殃的总是老百姓。

丁戊奇荒

上苍的报复决不拖延。载湉登基的第二年,即光绪二年(1876),整个华北地区(晋、豫、直、鲁、陕等省)陷入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特别是光绪三年(1877)和四年(1878),持续干旱造成的人道灾难惨绝人寰。按照干支计年,这两年是为“丁丑年”与“戊寅年”,于是,史书把这场虽然空前但未绝后的灾难称为“丁戊奇荒”。

华北五省是重灾区,晋豫两省尤为严重。由于河南官方与民间对传教士赈灾的严重抵触,不仅该省灾民未能得到相应赈济,即使历史记录也极为稀缺。因此,本文引用的史料,以山东、山西为主。

时人王锡纶曾作《丁丑奇荒记》,为当时的山西灾情留下如下记录:

自丁丑秋至戊寅二月,仍无点雨,被灾极重者八十余区,饥户入册者,不下四五百万,……饿死者十五六,有尽村无遗者。小孩弃于道,或父母亲提而掷之沟中者,死则窃而食之,或肢割以取肉,或大脔如宰猪羊者。有御人于不见之地而杀之,或食或卖者。有妇人枕死人之身嚼其肉者。或悬饿死之人于富室之门,或竟割其首掷之内以索诈者。层见叠出,骇人听闻。(《清代诗文集汇编(633)·怡青堂文集》卷六,页20)

这个记载,属于民间观察,没有标注时间,且多描述性语言,不太具体。1877年6月2日,即将卸任的山西巡抚鲍源深向朝廷报告:

到处灾黎,哀鸿遍野,始则卖儿鬻女以延活,继则挖草根、剥树皮以度餐;树皮既尽,亢久野草亦不复生,甚至研石成粉,和土为丸,饥饿至此,何以成活?是以道旁倒毙,无日无之,惨目伤心,兴言欲涕。(《清史编年》第11卷,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页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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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荃

1877年7月3日,曾国荃接任山西巡抚,到任之初,就把了解的情况向朝廷奏报:

树皮、草根之可食者,莫不饭茹殆尽。且多掘观音白泥以充饥者,苟延一息之残喘,不数日间泥性发胀,腹破肠摧,同归于尽。隰州及附近各县,约计每村庄三百人中饿死者近六七十人,村村如此,数目大略相同。甚至有一家种地千亩,而不得一餐者。询之父老,咸谓为二百余年未有之灾。(《曾国荃文集》第1卷,岳麓书社,2006年,页197-198)

两任巡抚,两道奏折,相隔一月,情况相似。曾国荃在另一奏折对灾情作出定性:“晋省迭遭荒旱,……赤地千有余里,饥民至五六百万口之多,大祲奇灾,古所未见!”(同上书,页269)

曾国荃(1824-1890),晚清名将,曾攻破天京、生擒李秀成,深受清廷器重。他是晚清名臣曾国藩的弟弟,清末外交家曾纪泽的叔叔。此人处事坚定果断,分析致灾原因,不瞒报,不掩饰。他在奏折中直陈:

此次晋省荒歉,虽曰天灾,实由人事。自境内广种罂粟以来,民间蓄积渐耗,几无半岁之粮,猝遇凶荒,遂至无可措手。”“窃闻古者救荒于临时,而实备荒于平日,是以耕三余一、耕九余三。虽有旱干水溢,民无菜色,从未有自种害人之物流毒于桑梓地方者也。(同上书,页282)

一语道破,这场灾荒,不是天灾,而是人祸,甚至不用三七开,直接建议清廷废除鸦片种植政策。

1878年1月8日,清廷派出的稽查山西赈务大臣阎敬铭就灾区调研情况奏报称:

臣敬铭奉命周历灾区,往来二三千里,目之所见,皆系鹄面鸠形;耳之所闻,无非男啼女哭。冬令北风怒号,林谷冰冻,一日再食,尚不足以御寒;彻旦久饥,更复何以度活?甚至枯骸塞途,绕车而过,残喘呼救,望地而僵。统计一省之内,每日饿毙何止千人。目睹惨状,夙夜忧惶。(《清史编年》第11卷,页101)

民间人士、地方官员、稽查大臣,三方反映的情况高度一致,山西灾情异常严重。宏观情况如何呢?曾在清廷天津海关和总税务司供职的美国人马士(Hosea Ballou Morse,1855-1934)写道:

山西省的一半居民毁灭了;在陕西和河南两省有好几百万人沦为饿莩;所以,直接由于饥荒和感染斑疹伤寒的原因而丧失的生命,总数总不会少于一千万人,而那些在灾荒中死里逃生的人们,大约也不会少于两千万人,他们一无生计,只剩下他们空空的两手和嶙峋的瘦骨。(《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二卷)》,商务印书馆,1963年,页341)

这个数据已被当代许多研究者所引用。

疑惧排斥

1860年,清廷与法国的《北京条约》载入了自由传教的条款,各国传教士陆续进入中国。可见,传教士是西方列强侵略政策的产物,但是传教士并不等于侵略者。由于近代以来中国总是屈辱挨打,普通的中国人极易对西方事物怨恨或敌视。由于中国孱弱的国力与禁锢的皇权,这种情绪无法通过战争与外交舒解,于是从官方到民间普遍弥漫着仇外、排外心结,直至100多年后的今天,每年有人抵制圣诞节,就是这种情绪的延续。

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第二次鸦片战争已经结束十几年,清廷不仅成立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而且正式开设了同文馆;不仅向美国派遣了留学生,也向英国派出了首任驻外公使。如此以来,“丁戊奇荒”就不再是闭关锁国的内部事务,也引起了在华外国人的关注。

外国人参与赈灾活动,是从山东启动的,一开始就形成了青州官方、江南士绅、外国教会的三方格局。参与赈灾的外国人,主要是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英国牧师慕维廉、美国传教士倪维思等人。他们一方面通过报刊向世界报道中国的灾情,又在上海成立山东赈灾委员会,继而成立了中国赈灾基金委员会,并直接深入灾区参与各种赈济活动。这在中国赈灾史上是空前的。

一、江南士绅。外国人介入中国赈灾,是破天荒的历史事件,不仅清廷官方消极应对,江南士绅更是义愤填膺。由于1870年的天津教案曾激起了强烈的仇洋、仇教情绪,当传教士参与赈灾之时,部分江南士绅出于民族义愤,试图以自身的义赈抵销传教士的影响。其中最出名的就是苏州的谢家福。

1877年3月下旬,谢家福在遣送江北灾民回籍途中,得知了传教士赈灾的消息,他深感忧虑,决心以实际行动募捐济赈,他写道:

自泰州知耶稣教之洋人慕维廉、倪维思、李提摩太及烟台领事哲美生等在东齐赈给灾民,深惧敌国沽恩,异端借肆,不能无动于衷。顾以才微力薄,莫可挽回,耿耿之怀,言难自已。西人之赈给东齐也,阳居救灾恤邻之名,阴售收拾人心之术。窃恐民心外属,异教横恣,为中国之大患。是非裒辑巨款,跟踪济赈,终无以杜外人之觊觎,固中国之藩篱。并附一诗云:“大兵之后又凶年,国计民生孰见怜?安得赈钱三百万,管教压倒慕维廉。”(1877年6月2日《齐东日记》)

谢家福为传教士赈灾定性,是“敌国沽恩,异端借肆”,是“阳居救灾恤邻之名,阴售收拾人心之术”。他担心的不是人民啼饥号寒,百姓奄奄一息,而是“民心外属,异教横恣”。可见,谢家福不是为赈灾而赈灾,他是把赈灾当成了一场政治仗和文化仗,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目的是“压倒慕维廉”。谢家福也公开声称自己不是为赈灾,他给友人写信说:“弟之此行为敌夷,不为赈济。赈济则以仁存心,当念亲亲仁民之意;敌夷则唯知大义,虽捐麋踵顶,有所不辞。”(1876年5月24日《齐东日记》)意思很明确,我的目的是抵抗夷人,并非为了赈灾;赈灾靠的是仁心;敌夷靠的是大义。为此,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中国古来就有“救灾如救焚”的俗语。在当时没有“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的说法,但赈灾的目的不正是为了让濒死的人民得到拯救,让残存的生命得以延续吗?把夷夏之防、敌我防范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这样的立场不但不能保证同胞的生命得到救治,民族的苦难得以消除,甚至可能使死亡加重,灾难延续,这哪里是救灾,这简直是打仗!

李提摩太

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1845-1919),英国传教士,于1870年到达中国,在华45年。为传播西方文化,参与中国赈灾,担任报刊主笔,创办同文书会,支持维新变法,促进中国教育等方面都作过贡献。

李提摩太在山东赈灾,有几种方式,除向灾民发放赈灾款外,还建立孤儿院5处。据当时报纸报道,“西人名立则脱者(李提摩太)在山东灾区收得难孩四百名。兹闻有某者在青州府属见此等幼孩晚饭共计一百名,盖收养后分作数处居住也。时见佣人挑小米饭两桶来,各小孩俱环立桶旁谢天而食。”(1877年4月2日《申报》)“谢天而食”不同于100年后吃饭前的“双祝愿”,肯定是基督教的仪式。收养孤儿众多,开支自然不菲,“男女幼孩四百数十人每日饭食需钱十余千文,无法支持。”他曾计划将孤儿送上海租界交绅富收养,但一位山东巨绅称,“洋人收养童男童女不过欲取用其心肝与耳目而已。”李提摩太觉察到谣言之可怕,只好接受英国驻烟台领事的建议,“(孤儿)散还本乡,发钱交与耆老代养,生死听其命运可也。”(1877年5月14日《申报》)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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