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再老去
宋坤儒自己也没想到,他一个拍惯了酒瓶、豪车的广告导演,会拍一个注定赔钱的纪录片。
最初他踏进四川荣军院,只是拍一个公益广告,尽快完成工作。一名抗美援朝老兵站得最直、军装上挂满奖章,宋坤儒拍摄完才发现,他的腿是假腿。当宋坤儒跟着老人走进40多平方米的家,发现墙上挂着一张被折叠的合照,战友被他折了过去,一只手却搭在他的肩上。他的战友牺牲在了朝鲜。
“如果是我,要么撕两半,要么干脆不挂,我从没见过这种把照片折过去。是纪念,也是逃避心中的伤痛。”他很好奇。起初,他只是业余听故事,很少发问,老人慢慢说,他就慢慢听。但当素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发现很多故事连家属都不知道,老兵对他打开话匣子,“有种托付终生的感觉”。
他感到“惊慌”,“稀里糊涂就知道了这么多人的秘密”。在朋友眼中,这位留着山羊胡子、“没心没肺”的中年男人,连着四年不挣钱,跑到全国各地的干休所、疗养院,坐在石阶上、病床前,“把自己当孙子”,耐心地把老人们折起的记忆展开、抚平,摊到大银幕上。
这些老兵年纪最小的86岁、年纪最大的98岁。很多人逐渐丧失了记忆,但从未离开战场。有人会躲在草丛里“执行任务”,有人会在深夜抱着氧气瓶哭泣,有人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却摇着轮椅,拉宋坤儒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盒子里掏出手绢,手绢裹着战争留下的徽章和老照片。
一位老人说,“你来得正是好时候,你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影片结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
他给影片取名《1950他们正年轻》,希望这些老兵的讲述能“戳到”当下年轻人。
“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在宋坤儒的镜头里,有的老人侃侃而谈,有的老人选择沉默。90岁的王贯三曾是一名医疗员,面对镜头,他的嘴缓慢地张开又合上,长达10秒的沉默被保留到了影片里。
但讲到自己的职责时,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他想起自己会趴在伤员身上挡子弹,“我趴他身上能挡住机关炮吗?挡不住的!但是对他们的一个安慰嘛!”
老人们的状态时好时坏,每天记起的东西也不一样,有时会只围绕一件事儿打转,就像硬盘扫描时停在某个扇区,怎么也出不来。
92岁的王素谦当时是一个“长得像周冬雨”的瘦小女孩,为了保护机密文件,曾经抱着文件从三楼跳下来,立了功。但在镜头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事儿,连进朝鲜的时间都忘了。
在女儿眼中,刘素谦很少讲战场上的事。从战场下来后,她就变身“女强人”,干过党委委员、工会主席、科长,就连上山下乡时期也是知青的带队指导员,“净替别人考虑了”。
去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像回到年轻的时候,不敢看镜子,半夜惊醒,裤腰带一扎就想出门,嘴里念叨“部队要出发了”。
对大部分老兵来说,宋坤儒是第一次采访他们的人。70多年过去,他们身上抗美援朝的痕迹已经很难看出,奖章在孩子们的摆弄中丢了,老照片也被尘封在抽屉深处,刘素谦说,“照片留给我没有用,我还能活几年啊,早晚给撕了。”
这段他们成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前的故事,能见证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文艺兵任红举和战友的照片里,4个小孩堆着笑脸,嘴咧到耳根。那时他17岁,像个小猴子一样好动。当时是在一个庙里宣布入朝名单,他跳上点名的人身后的条案,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兴奋地几乎瘫在条几上”。
在镜头前,89岁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像是回到了17岁。观众形容,“少年感溢出屏幕”。
这是多数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国。一列火车从漆黑的隧道穿出,隧道外,雪疯狂地落,堆满山头。
“是雪也是灰烬”,画面上飘过弹幕。
一个美国兵曾在回忆录里描写朝鲜战场的凶险:“这里层峦叠嶂,狂风怒吼,温度一直在下降,唯一可以预见的是,明天会比今天更冷,这不禁会让你怀念昨天。”
1950年的朝鲜,冬天出奇地冷,严寒能冻裂侦察机的挡风玻璃,在士兵站岗时冻掉他们的耳朵和脚趾。10月,很多志愿军穿着单衣和胶鞋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开启连续18天、一天100多公里的行军。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采访时说,他们不怕饿、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觉。曾经有一支队伍困得在走路时都睡着了,全队人摔下了悬崖。睡眠是奢侈品,在战壕里,睡觉也有讲究。炮兵要在炮座旁边挖一个洞,头朝里、脚朝外,方便随时脚一蹬就上炮,“8秒钟要打响炮”。
士兵们把年轻的身体全押在战争上。因为时间不够,为了抢修桥梁,工兵灌一口酒就往水里钻,腿都泡烂了。不少人从入朝后就没换过衣服,加厚的棉鞋一个排就一双,谁站岗谁穿。
一位文艺兵举着断臂在镜头前讲,有次朝鲜刚下过雪,大地一片白茫茫,为了隐蔽,队长要求战士们把大衣白里子朝外举起来。“我想要当手风琴演奏家,一只手指头都不能打断。”他担心自己的手,想把手护到胸前,在移动时,炮弹打下来,夺去了他的右手。
在防空洞里躲避轰炸,或者一动不动趴在雪地上执行任务时,他们也会闲聊,“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70多年后,年轻观众们走进电影院,就像是眼睁睁看着同龄人走上战场。28岁的红豆看到有一幕,眼泪“绷不住了”:一列火车拖着长烟从鸭绿江上驶过,一个年轻人坐在车顶,抱着枪,望向江面。
“如果是我,如果火车有窗户,我一定也想探出头来。”
红豆的姥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88岁,话少。姥爷很少提战场上的事,但电视里有关抗美援朝时期的武器只出现两三秒,姥爷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小时候她参加朗诵比赛,读《谁是最可爱的人》,姥爷摇摇头,“你这情感不够”。
看完片子,她才意识到自己读课文的感情是空白的,“我们的尊敬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宋坤儒的闯入,让老兵家属们看到了老人隐藏起来的一面。宋坤儒采访老兵薛英杰时,杨欧坐在显示器旁,第一次见到姥爷流泪。
采访是在疗养院进行的,薛英杰在房间里种了不少风信子,风一吹就一屋子香味儿。在杨欧眼里,姥爷薛英杰是“老顽童”,“心里没有痛苦”。他喜欢坐火车,喜欢养花和各种小动物,总是笑眯眯的,生气不超过10分钟。
关于战场,薛英杰只讲有趣的事,比如轰炸过后河里漂的全是大鱼,他们组团下河捞,拿去和朝鲜村民换吃的。或者讲自己在战场上第一次喝伏特加,喝得太猛,晕了好几天。“感觉他不像一个当兵的,他就像一个中国农民跑到了朝鲜,然后去跟人家农民聊天。”
全家人都知道薛英杰喜欢全国各地跑,下车才给家里说。他们家在邯郸,但老爷子喜欢去东北,还偷偷在东北买了一所房子。家人知道后,觉得他是胡闹,强迫着他卖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采访,才知道老爷子是去看望战友的家属。
那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死在他怀里,被他亲手埋在朝鲜的河道里。那天他们吵架,战友一屁股把薛英杰拱到里面,坐到了最外面。那原来是薛英杰的位置,结果天上一梭子弹下来,“他替我挨了枪”。
战友曾经对薛英杰说,如果薛英杰死了,他会给薛英杰家里写信,给他立个石碑,用棺材埋了。薛英杰打破了他的幻象,“办不到的事情别瞎冒泡,在朝鲜你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石头。别说棺材了,最多两个麻袋一头套一个,找块木头,平的那面,钢笔写一写,立到坟前。”
没想到一语成谶,战友的尸体就是裹着麻袋埋的。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惦记着战友的遗骸,“我给这活着呢,晃晃荡荡的,可我战友还在那儿啊!”胸前勋章跟着老人身体颤动,撞得叮当响。
在影片里,薛英杰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湿漉漉的。说到自己救治过的伤员他流泪,说到他在烈士陵园找不到战友的名字,他也流泪。而前几年自己女儿中风,他没掉一滴眼泪。
杨欧在采访结束后要来了视频,坐在电脑前哭了好久。当她打电话给母亲,才发现母亲对姥爷在镜头前说的事儿一无所知。
宋坤儒给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个硬盘,里面是访谈这些老兵的完整视频。
说出来,对活着的人也是种解脱,薛英杰说,“我不愿意想过去,一想我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连着一周血压升高,睡不着觉。
宋坤儒内疚,不敢再去,但总有老人惦记着,打电话过来,说上次哪个地方讲得不对,要再讲一遍。他跑过去,结果老人又是从6岁开始讲,两三个小时,还是相同的内容。
采访结束第二天,薛英杰坐着电动轮椅,穿着宋坤儒给他买的新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从疗养院跑出去,交警担心他迷路,老爷子一脸兴奋地告诉交警,自己被采访了,想去照相馆拍张照。之后几天,薛英杰总是忘记宋坤儒来过,每天都以为今天是采访。
薛英杰去年4月去世,那张照相馆拍的照片就是薛英杰的遗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们的话当作遗言来听,很少提问,多是倾听,“那种感觉,好像是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
宋坤儒在四川荣军院采访,看着伤残老兵一人一个轮椅,围在大榕树下聊天、吵嘴,脑子里冒出疑问,“他们在战场上不害怕吗?”
“不能想,一想腿都迈不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体现在生理上。一位老兵讲自己第一次碰上炸弹,跳下车的时候发现腿软了,“还是要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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