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在梦花街的
发布时间: 2023-07-11

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编者按】

一边是灯光璀璨的摩天高楼,一边是蜗居拎马桶的逼仄老城厢,这样的场景正在远去。

刚刚过去的2022年,上海旧改跑出加速度。7月下旬,全市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收官,“零星旧改”随之全面提速。11月中旬,黄浦区首个“两旧”改造项目——蓬莱路北侧地块高比例通过第一轮意愿征询,位于该地块的梦花街加快追赶时代的步伐。

全长只有425米的梦花街,是上海老城厢旧改浪潮中典型代表。

在这里,低矮老房承载着历史,居住环境却亟待改善;高密度、高流动性的人口带来了烟火气,也制造了令人揪心的管理难题。

百年梦花街,三十年旧改路。

岁末年终,澎湃新闻推出“巷犹新生”系列报道,呈现旧改进程中一处鲜活存在的市井烟火样本。

梦花街,上海的百年老城厢。

梦花街的弄堂。本文图片均为澎湃新闻记者 陈悦 图

距外滩2.5公里,距人民广场2公里,这里是许多上海人扎根的地方,也是众多外来打工者的落脚点。

据《新民晚报》报道,梦花街区域有1.1万余人,外来人员租住比例超45%,人口密度达每平方公里6.3万人左右。

穿梭在逼仄的弄堂里,一切都显得拥挤,一家三口住在10平米的房间,三四户或六七户人家共用一个厨房,电线、电动车、晾晒的衣服和水池抢占着道路和天空。

这里每个门牌号几乎都住着租客——单身租床位,800元一个人;夫妻或带孩子的租个大间,平均200元一平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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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花街的住房。

租客们来自全国各地,在上海做外卖员、快递员、服务员、保安、保洁、装修工人……有人来沪两三年,有人闯荡二三十年,携家带口,在老城厢兜兜转转,勤俭生活,希望在上海多赚些钱。

2022年11月10日,黄浦区首个“两旧”改造(旧区改造、旧住房成套改造)项目蓬莱路北侧地块一轮意愿征询以98.78%高比例通过。在此前的成片二级旧里以下房屋改造中,梦花街南侧的商铺和住宅几乎已经搬空,如今北侧也将迎来告别时刻。

梦花街上的租客也面临选择:下一个“家”在哪?

这里有四个沪漂家庭的故事。中年夫妻30年搬家30次,想找快拆迁的房子住;不识字的母亲,为了孩子,每天火急火燎地奔走在办公楼、学校和其他学生家长家;一家三口有着不同的打算,曾为是否离开上海而争论;21岁的女孩,打过9份工,不考虑太多,只想赚钱、吃喝、看小说。

对许多“沪漂”而言,梦花街就像梦想与现实的隐喻,举目远眺可望见繁华大厦,凑近了看却是市井弄堂。推开“家门”,没什么波澜壮阔的奋斗故事,只见忙碌辛苦的琐碎生活。

沪漂30年,搬家30次

马学峰在家里休息。

2022年7月的一天,窗外暴雨如注,马学峰昂着头在家看电视,妻子出去打麻将了。

“家”有7.5平方米,锅碗瓢盆、纸巾塑料袋摆在两边架子上,中间仅容一人走动。头顶是隔板,上面是睡觉的地方,几个大包裹堆在角落。梯子下方的三角空间是卫生间,有马桶、能洗澡。

马学峰很满意,“我们来上海几十年,就这个条件最好,2200元一个月包水电。”他在靠近房门的一角搭了块木板放电视,这是梦花街出租屋里罕见的家电。

马学峰什么工作都做过,做早点、送牛奶、送报纸、给私人老板送货。断断续续地,他还跑过一周外卖,业务不熟,接单量有限,只赚了两百元。

53岁的马学峰来自安徽省合肥市肥东县马湖乡,在上海打拼30年。

1992年秋,听闻老乡在上海做早点赚钱,他便跟着来了。当时,马湖乡来上海打工的九成都做早点,老乡带老乡,没有店面,就在马路上支摊,和城管“打游击”。

马学峰在工地附近摆摊,建筑工人上班早,他出门更早,卖葱油饼、羌饼、豆浆,“等城管上班,我们已经卖完跑掉了。”

20多年过去,他左臂的皮肤仍旧微微泛黑。“以前烧豆浆,桶一下子倒掉了,烫下来这个胳膊上全是水泡。”他笑嘻嘻地回忆道,“城管平时看到我们摆摊都罚钱,那次看到手上肿的水泡那么大,都没罚款,看我也太可怜了。”

后来,上海的市容管理越来越严,摆摊不可行,马学峰转而谋求其他职业,从摩托车换到电动车,在不同企业周转,用他的话说“虾有虾路,鳖有鳖路,都要生活”。

去年4月以前,他给一个私人老板派送排骨年糕半成品。这是一道上海传统小吃,大排削成薄片,蘸上面粉放入油中炸,再辅以炸年糕。

马学峰凌晨4点左右到发货点,送到上午八九点结束,下午去现场或在手机上收账。依靠电动车,他满上海地跑,一个来回通常60公里,排骨年糕送了十五六年,从月薪5000元做到日薪500元,直到去年3月末公司倒闭了。

比工作变动更剧烈的是住所,“来上海三十年,我和我老婆,平均一年搬一次家,搬了近30次家了。”马学峰说。

他住过各种房子,在长宁区,“我和舅舅家5个弟兄住楼梯肚底下,两层床,人一进去就坐到床上了”;在黄浦区,搬入梦花街之前,金家坊、方浜路、中华路、复兴东路他都租住过,“正规的房子租不起,只能租那种要拆迁的、几家合租的。”

梦花街北侧也要旧改了,马学峰计划过年后换个住处。他早就习惯了漂来漂去的生活,只是望着满屋子的杂物苦笑:“我们搬家,东西越搬越多,这个舍不得扔,那个还要用。”

为什么不找个条件好的地方长期住呢?

30年的打拼和省吃俭用,夫妻俩攒了不少钱,但三四年前,在亲戚的介绍下,马学峰参与了房产投资,95万元投入后石沉大海,才发现是骗局。后来官司打赢了,对方无力偿还,只追回19万元。谈起这事,马学峰没有太多抱怨,一笔养老钱没了,好在现在经济压力也不大。

夫妻俩有一个女儿,在合肥结婚生子,生活上不用太多操心,只在开药店、开美甲店的时候借过钱。马学峰的父母已经70多岁,他每个月给母亲打1000元做生活费,在农村足够生活了。

家乡如今建设得很漂亮,夫妻俩买了养老保险和医保,在集镇上有房子,两三百平米,两层楼、大院子,厨房都比梦花街的住处大,出门就能买到菜。

眼下,马学峰和妻子没打算回老家,53岁还不到退休年纪,回家也不好找工作,“在上海苦点,总还能挣点钱。我们两个人节约一点,手里多捏一点钱,然后回家就养老了。”

围着孩子转的生活

张西英在厨房烧晚饭。

傍晚,张西英坐在门口择菜,儿子方浩然就坐在台阶上画画,有时抱抱小猫,下班路过的邻居们会打声招呼。

平静的画面没能维持多久。方浩然钻进屋里捧起手机,在枪战游戏和短视频界面来回切换,张西英生气地吼道:“方浩然,昨天才打的,讲今天不拿手机了,你又忘记了?你功课做完了吗?”浩然不说话,眼睛紧盯着屏幕。

方浩然坐在床边玩手机。

张西英也顾不上他,眼看快7点半了,晚饭还没做好。青椒入锅,大火翻炒,一平米的厨房里泛起油烟和呛人的辣味,“方浩然,把土豆拿给我。”“方浩然,把猫砂倒掉。”她还是要喊几句。

临近8点,晚饭端上桌,丈夫已经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两张床边,从夹在中间的小桌子上夹菜,丈夫匆匆扒完饭,又赶回去上班了。他的工作是道路保洁,一人上两个班,从早上8点到晚上11点,一般是带饭解决午餐、晚餐,偶尔有空能赶回家。

张西英家的阁楼上住着另外一家。

阁楼上还住着一对夫妻,和他们共用厨房、厕所,彼此的讲话声音听得清晰,但互不干涉。张西英不介意这些,对比以前的住处,“像这木头(楼梯)哐噔哐瞪,七个窟窿八个洞,墙皮一碰就掉了,好在现在住一楼”。她努力地把厚衣服、棉被塞到床角,腾出睡觉的地方,房间中央的小桌子也清一清,吃饭、学习都在这。

45岁的张西英来上海十六七年,丈夫来得更早,他们以前在城隍庙福佑门小商品市场收废品,主要回收各家店铺的纸箱、包装盒等,“赚得不多,但是灵活,废品卖了就有钱了。”在居民陆续搬家的梦花街,回收废品的人也是街上最活跃的,搪瓷杯盖一敲就是手摇铃,走街串巷地吆喝,挖掘旧家电、旧书报、老式家具的“剩余价值”。

2013年方浩然在上海出生,快到上学的年纪,夫妻俩找了保洁工作,办理居住证、交社保,方便孩子上学;家也搬到了梦花街,距离实验小学近。

张西英在办公楼做保洁,一人承担全部的台面清洁、地面清扫和垃圾桶更换,上下四层楼,每天走一万多步,有时累得腰疼。她总是穿着卡其色工作服,两套轮流换,几乎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间。

平日里,她每天7点上班,赶在办公室还没人的时候擦擦桌子,方浩然被爸爸早早送到学校;下午4点半,她匆忙赶去学校接方浩然,送到补课点,有事还得回去工作,没事就回家买菜做饭;晚上七八点再去接方浩然回家,吃晚饭、洗澡、洗衣服。

“我们干的活真苦真累,一天到晚跑得慌的、累的,一点都不得休息。”她叹气道,“没人帮我们,只有我一个人。”

来回接送孩子很折腾,张西英没有选择。她没上过学,不识字,在银行填写信息都是“他们摁着我的手写”;丈夫只上过一年级,会写自己的名字,俩人对于儿子的功课束手无策,只好找学生家长商议,每天放学后给自己孩子辅导作业时兼顾方浩然。

她会反复说一些数字,“每月房租3000块,小孩补课2500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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