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后96天 甘宇重回王岗坪丨2022·拼

12月10日，甘宇和倪太高的合影

封面新闻记者 杜江茜 肖洋 杜卓滨 王越欣四川雅安摄影报道

重新再见时，甘宇拖着还未痊愈的左腿，缓慢坚定走上前，抱住倪太高。

——如同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9月21日，在泸定地震中失联17天后，消瘦虚弱的甘宇终于见到来救他的人。彼时，他一把抱住眼前这个第一次见面的大叔大哭。

此时，间隔两个多月的拥抱，有了太多不同。

震后，前往猛虎岗的路依旧还有震时的痕迹

12月10日，泸定地震震后96天。四川雅安石棉县王岗坪彝族藏族乡，在通往猛虎岗的山脚下，甘宇提着礼物，穿着暖和干净的大衣，缓慢行走着。这一次，他的父母亲人陪在身边，他们要去感谢那个救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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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震后的痕迹依然深刻。被滑坡乱石砸断的路还在抢修，一簇一簇的玉米已经被风干变黄。山野间猫狗正在撒欢奔跑，牛羊也悠闲地吃着草。

这是泸定地震后的第一个冬天。

甘宇和倪太高见面已是午后，倪太高在房前的坝子里摆上两个大圆桌，招呼着邻居都来喝一杯。

故事还没结束，但此刻就是一个圆满的瞬间。

一场备受期待的见面

即使是震后三个多月，这场见面依然有点周折。

一大早，倪太高拜托侄儿媳妇买的小猪就送到了。86斤，能做成一大锅坨坨肉。这位身材瘦小的彝族大叔，拿出了只在重要场合才穿的对襟上衣，神情严肃站在一边。女儿女婿已经将客厅收拾敞亮，刚打开沿街的卷帘门，邻居们就探头一问，“今天甘宇要来哇？”

对于这场见面，用心准备的还有甘宇一家人。

他和父母提前一天抵达了湾东镇，那是山的另一边。早上8点，全家人从湾东水电站坐船而下，40分钟后抵达王岗坪乡。但在震后重建的交通管制下，来接他们的车要在管制路口再等一个半小时。

震后，前往猛虎岗的路依旧还有震时的痕迹

甘宇决定自己先慢慢走着。大渡河被怀抱在巍峨群山下，他们沿着向王坪岗乡挖角村的省道行走。甘宇清晰感知着地震留下的印记。原本葱郁的山体上，滑坡的刮痕苍白巨大。公路被乱石砸断，工程机械正在逐渐清理，记忆中曾清甜的空气，此时有了尘土的味道。

瞬间的灾难，带来的余震需要漫长时间去重塑。

曾经，倪太高住在村子里最高的地方，站在房前，就能看见发现甘宇的猛虎岗。地震后，村民们被统一安置到山下，那里是修建水库时的移民安置房。整齐的小楼房雕檐画梁，图案精致，二楼小平台上的菊花蜿蜒开放。

在这里，泸定地震受灾群众的房前都贴着安置明白卡，上面有被安置家庭和包保干部的信息，有的明白卡下，还贴着能提供心理疏导和志愿服务的联系方式。

生活重建的日子总是忙碌的。大渡河早已恢复清澈，省道211因施工需要，每天只有三个时段允许通行。对于这些租住此地的村民而言，至少在这一天，最重要的事就是等着甘宇来。

火盆里的火烧得正旺。老奶奶们说着，他们想看看，这个被自家邻居救的小伙子恢复得怎么样了，也想谢谢，这个在地震中爬上大坝，开闸泄洪的年轻人。

在这些复杂的情绪中，还有的是在那场灾难里，总有一些温暖的瞬间，能让他们有信心，去面对眼前的重建。

“人家在山里17天，啥都没有都能活下来，我们好手好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丢一块柴到火里，38岁的杨雪梅爽朗笑道。

好人救了好人

9月21日，失联17天的甘宇被倪太高所救。（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中午12点，被管制的道路按时开放。曾因地震、山体滑坡堆积在路面上的泥沙、巨石大多清理干净，露出了沥青路面，驶过时虽有一些颠簸，但已经不影响通行。

在大岗山隧道外，甘宇终于见到了倪太高。两个都不是性格外向的人，几乎同时，甘宇脱口而出“谢谢”，倪太高也说着“身体怎么样了”的问候。

这个瞬间，根本不用太多寒暄，一个拥抱，足够表达所有的情绪。

共同乘车去到倪太高家的路上，他们没怎么说话。事实上，这个故事里有太多动人的细节：年轻的甘宇在地震发生后，和同事罗永救助伤员，又一起爬上大坝、开闸泄洪，保护下游的村庄，他在错过最佳逃生时机后失联17天。在相对漫长的寻找中，从直升机到各地救援队，尽管在好几轮地毯式搜救未果后，仍未放弃。越来越多的村民放下受灾后亟待处理的大小事加入寻找，并在陷入僵局后，共同想办法。

在整个过程中，作为最终找到并救下甘宇的人，58岁的倪大高是最难忽视的存在之一。在他看似极其偶然的寻找背后，是他一直的热心善良。他做过民兵，村上谁家有事他都会去帮忙。他读书不多，靠着自己放羊种庄稼，上山挖草药，家里供出了两个大学生。他从不觉得自己救了甘宇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他坚信，当时那种场景，不管是谁他都会救，换了谁也都会去救。

终于，这个冬天，当甘宇全家坐在他家的客厅时，他能将那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都讲述一遍。他第一次告诉甘宇，自己在背他下山时，其实当时腰部在地震中被石头砸伤了，刚刚出院；他一直从新闻里关注着甘宇的伤势，当知道这个小伙子逆行救了全村人，他内心的骄傲；他还很希望以后甘宇能随时来他家坐坐，这样的缘分下，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

“倪叔，你知道我当时听到你的声音时，我有多激动吗？”对于那失联的17天，甘宇曾对很多人回忆过自己是怎么拼命活下来的，但他很少讲起，那种每天呼叫都没人回应，每天都能听到直升机的声音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但绝望之后还想怎么活下去，终于，我等到了你，我们全家是真的很感谢你”。

“你们这就是好人救了好人嘛，好人会有好报。”坐在一旁的老乡迅速插嘴道。

生活重构的日子

12月10日，甘宇和家人来到倪太高家，登门致谢。

“其实我们早就想来了，但孩子的腿一直在治疗，加上这边在重建，这才耽搁到现在。”甘宇的母亲陈为淑声音有点哽咽，她没说出口的是，这100天生活重构的日子。

这是甘宇两岁之后，全家人在一起待过最长的一段时间。在寻找甘宇的那17天里，这位母亲曾一遍遍哭着说自己对不起孩子，因为从小给孩子的关心太少。

“那时我们家连盐都买不起，只有出门打工。”陈为淑拉着倪太高聊着家常。她说甘宇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从小就懂事，成长到学习都没让在外打工的他们操过心，“有次他考差了，还被他爸爸说”。

曾经，陈为淑以为，他们这个长久分离在各处的家庭，能靠着亲人之间的理解和信任，在心灵上从未分离。但这次，当她连甘宇具体工作的地址都不知道时，她才意识到，空间距离的分隔并不能完全被感情上的信赖所弥补。

甘宇在2019年进入泸定县湾东水电站工作，他的工作很杂，包括了现场施工、管理结算、车辆安排等等。他每天早上8点上山工作，直到下午6点下山，忙起来，可能要两三个月才去一次镇上采买生活用品。他习惯报喜不报忧，从没有向父母详细讲述过自己的工作，只为不想让他们担心。

但这一次，也让他重新理解了家人的意义。

在他获救后，有段时间总是会做噩梦，梦见自己还在山里，还在呼唤救援，然后惊醒，他的出院报告列了15条伤病诊断。陈为淑什么都知道，但做母亲的不会再躲着哭了，她拉着家人陪甘宇聊天、做复健，仿若在重新弥补着陪伴孩子长大的过程。

其实，陈为淑并不意外甘宇会在地震发生后，选择逆行。她常常会有一种很矛盾的心理，作为母亲，她宁愿孩子能自私一点，先自己逃出来了再说。但她又觉得，如果是她，她也会作出一样的选择。

在寻找甘宇的日子里，几乎崩溃的情绪下，她仍会一遍遍跟救援队员确认，确认他们是在能保证自身安全的前提下参与救援。

“因为我也是一位母亲，我不能让别人的儿子为了我的儿子去犯险。”甘宇出院后，每天都在家里的院子里散步、钓鱼。陈为淑站在窗前，看着儿子，想着再做点什么给他补身体，这时的平静和幸福，几乎能让她沉醉。

如果非要说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改变，陈为淑笑了，“现在，他们在哪里都要给我个定位，这是我们全家都说好了的，不能隐瞒。”

拼到一个春暖花开

其实，对于甘宇和倪太高，乃至所有村民而言，在地震来临时，拼命要活着出来，在地震后，他们都在拼命活得更好。

倪太高牵挂着还养在山上的100多只羊。

“我把猪都卖了，现在一年的房租是6000块，我得计划下活路。”倪太高对着甘宇毫不隐瞒，地震中，他养的120只羊少了18只，上门收羊的商贩压价到了1000一只，倪太高没舍得，他觉得到了明年，羊价会回涨。

于是，他借钱买了一辆摩托车，每天早上先到乡里开入山的许可，再骑着车到山上喂羊，下午4点半，将羊都赶回羊圈后，再下山回家，“这样不是长久之计，特别是明年雨季，山上的路会更糟糕。”

倪太高希望自己的羊能卖个好价钱。因为在上个月，距离他现在住的不远处，石棉县“9·5”泸定地震王岗坪集中安置点农房重建项目启动，项目计划新建安置房874套，主要安置王岗坪乡的受灾群众约620户2363人，并配套建设应急避难广场、内部道路等相关附属设施。

“我得攒点钱，搬新家。”靠山吃山大半辈子，倪太高觉得现实正在逼着他必须想到新的出路。他看新闻上说，以后可以依托王岗坪旅游景区开发，实现稳定就业增收，觉得也是个不错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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