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夹缝中,年轻人开始做巫
发布时间: 2023-07-11

在广西南部壮族民间,将当地能够与仙对话的人称为魓末。当人们感觉不舒服、发疯或者生病,就前去魓末家中拜师立坛,以期恢复。

作者黄钰晴在 2019 年夏天,前往南宁实习,认识了左江当地的“魓末”阿雷。阿雷是在少年时期,出现“出仙”的症状,从而踏上修仙做“老师”之路。当地做魓末的年轻人不少,每次仪式都会聚在一起,互相帮忙,他们甚至发起了线上社群,互相分享业务。

魓末所做的仪式多被称为“天琴仪式”,原因在于魓末所使用的法器是用葫芦做成的天琴和铜环。龙州县从 2007 年起开始为天琴文化申遗,却始终未能成功。直到 2018 年,事情开始有了变化。

今天单读分享黄钰晴的非虚构作品《夜班老师》的上篇,本文是 Matters Lab 与文艺复兴基金会发起的「在场·非虚构写作奖学金」的第二季获奖作品。当我们所生活的世界无可避免地走进同一模式的浪潮,关于人们的职业、传承和命运,依然有故事可讲。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需要留下所有在场的声音。

夜班老师

—— 在现代中国的社会夹缝中做巫师(上)

撰文:黄钰晴

编辑:谢丁

突然发疯的少年

阿雷的故事,他自己讲得很熟练。他说小时候家里特别穷,母亲生下他不久就外出打工了。他还没有扁担高,就得开始挑水干活。当然,这没有什么奇怪的,村里的孩子都早当家。奇怪的是他的梦。他说,总有一些鬼神出现在他的梦里,跟他说话。不做梦的时候,他隔三差五抱着一根棍子或者柴条念念有词,做出弹拨琴弦的动作。没人知道他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他去上学,同学们说他是神经病,都不跟他玩。所幸那会儿他的奶奶还在世,虽然村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了,但奶奶知道传统怎样应付奇奇怪怪的事——去问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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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问仙,就是问神仙。但普通人是没法和神仙对话的,得通过一些“老师”。“老师”是扶绥人对于民间信仰仪式专家的尊称,类似于“师父”。

一位“老师”给阿雷做了一场仪式。传统很灵,阿雷有段时间没再发作,家里人松了一口气,以为就此太平了。

然而没过多久,阿雷发现自己又开始“不正常”了。他时常迷糊,嘴里说出一些他自己也不懂的话,还满地乱捡东西。上了初中,这样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他在学校待不下去,上到初二就辍学了。村里的年轻人,读不成书无非两条路:当兵或者去打工。阿雷去了省城,和父亲在建筑工地做装卸。但是没过两年,他故态复萌,觉得全身不舒服,又跑回了家。

回家又能怎么办?父母都在外地打工,姐姐在卫校上学。农村不养闲人,他无事可做,只好每天跟着伯母去种地、砍麻杆、背柴。

有天傍晚,他没去砍麻杆。晚上九点多,伯母回到家,发现他坐在床上神志不清,抖着腿,嘴里喃喃着别人听不懂的话,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控制他。家里人陆续回来,看到他自己去点了炷香,宣布他的兵马要去认卜利村的“老师”做师父。

附近的一些“老师”看了阿雷的状况,说这怕不是中邪,是“出仙”。

“出仙”是个壮语直译词,指神灵之力在一个人身上显现了出来,更多时候,这个词约等于形容一个人突然发疯。他们说,阿雷的祖上也有做“老师”的人,现在,老祖先所带领的阴兵阴马看上了阿雷,要选他做“老师”,教他“带兵马”。

家里人大为吃惊,阿雷才十四岁,怎么好做这样的事?但显然,那些阴兵阴马并不肯消停,阿雷“疯”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最后,阿雷的家人依照“兵马”的指示,前往卜利村找到了后来成为阿雷师父的“老师”陈文和。

但和“兵马”所希望的不同,阿雷的家人请求陈文和先做个法事,暂时封住那些“兵马”,至少拖到阿雷成年结婚。阿雷后来猜测,这是因为“做这一行比较难找老婆。”

按家人的意愿,陈文和做了一场仪式,仪式上要用到一只公鸡,传统称为“金鸡”。按照传统,如果最后杀鸡占卜时,鸡头朝向师父,就说明仪式成功。但这场仪式的最后,金鸡扑腾一圈,鸡头一直固执地朝向门外。

陈文和摇头叹气:“封不住了,那些兵马要来了。”

传统就是这样的。阿雷说,这意味着花婆已经接到了令牌,这个人是要做“老师”了。花婆,壮族民间体系中最重要的神灵之一,老师们也尊称她为花王圣母,她掌管所有老师在神界的“户口”。

在家人的不情不愿中,十四岁的阿雷立坛拜师,踏上了修仙做“老师”之路。

初识阿雷

我第一次见到阿雷是在 2019 年夏天,那时我还在读研,暑假在南宁的一个博物馆实习,认识了来自广西南部左江流域地区的老乡吴滨老师。吴滨和阿雷相熟,得知阿雷要做天酒仪式,邀我同去。虽然我那时候完全不知道天酒仪式究竟是什么,但作为一个影视人类学学生,我全身所剩无几的学术细胞都在提醒我,这肯定是一个绝佳的民族志电影题材。

我们驾车从南宁出发,下了高速,又走了近一个小时尘土飞扬的县道。吴老师在车上放了一段天酒仪式的唱段,跟我说这是仪式中的“过海”部分。我完全听不懂那些古语,心里默默旋出了很多问号:过海?我们这里有海吗?

电影《热带往事》

我们正经过的唯一的海是蔗海。盛夏里,甘蔗田仿佛缓流舒展的碧绿海水,在我们四周涌动。扶绥位于广西中南部,是左江流域最东侧的县份,也最接近首府南宁,拥有左江流域罕见的广阔盆地。它和左江流域的其他诸多县份一样,以甘蔗为主要经济作物,兼种速生桉。

我们拐进乡道,路过许多檩上碎瓦已坍出窟窿的黄泥屋,泥墙上刷着半截掉色的白漆标语:义务教育均衡发展。下午的村庄显得分外寂静,只有老牛在龙眼树的浓阴下缓慢咀嚼着什么。

吴老师说他老家就在阿雷隔壁村。但在一个又一个相似的村子掠过后,他也开始嘀咕:“是这条路吧?”就在我们几乎疑心已经迷路时,草丛里出现了一顶悬挂彩带、被花式剪纸装饰的小棚。吴老师说:“呐,雷老师在那里。”

我转头向窗外望去,几个披着花花绿绿“床单”道袍的道士站在棚子附近,我正在猜哪位是阿雷,就看到一个穿着 T 恤和运动裤的年轻人跩着拖鞋朝我们走过来。

他最多比我大一两岁,白白净净的梨形脸,勉强可以算是浓眉大眼,身形微胖,看起来不苟言笑,他拖鞋上印的小黄脸倒是笑着。吴老师和他讲普通话:“我把车停你家哦?”

“都得。”阿雷扒着车窗,同样用普通话漫不经心地回答,“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我们开车进村。阿雷邀请了好些不同地方的“老师”来助阵。全村都布置了道场,我们邂逅他的地方正是进村的路口,村里的大榕树、祠堂前也都安了彩棚和一些幡旗,有村民和老师在旁边忙碌。

阿雷的家是一栋三层小楼。和村里的其他房子一样,除了一层灰色水泥涂层,没有任何外表装饰。门边堆着一摞晒干的褪色麻杆。我们从面朝公路的一扇小门进屋,进门看到了一张床,上面堆满杂物,床下铺满玉米,这不是客厅——好几个月之后,我才意识到,这扇门是阿雷家的后门——他的房子遵照了“老师”在私人空间上严格的方向设定,尽管正门面向的地方根本不通车。隔间背后是一个大厅,靠墙半空的架子上供奉祖先牌位,右侧放着一张四方八仙桌,桌上摆满了贡品:花式叠放的带叶芭蕉、火龙果、苹果,排成一列装满生米的碗,红黄两色糍粑,糖果和饼干被精心码在红玻璃高脚盘里,插了鲜花的花瓶,甚至还有透明玻璃瓶装的各色鸡尾酒。桌子上空悬挂着串连的彩色千纸鹤和纸花,还有一头插满红香杆的青木瓜。

此刻阿雷家里已经人声鼎沸。不少村里人在厨房里忙活,大部分是中老年女性。吴老师用本地壮语和他们一一打招呼。没多久,阿雷回来了。在一大群忙里忙外的老人里,他显得异常年轻,但这并没有妨碍他甩着拖鞋穿行于家里的大厅和厨房,威风八面地指挥姑姨婶婆们准备祭祀用的材料和食品。村里人都恭恭敬敬地称他“老师”。

吴老师向阿雷介绍了我,他不冷不热地点点头,表示认识了。我跟他半开玩笑地说,以后我可能想给他拍纪录片,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一边顺手布置大厅里的祭品,不时给来问他的人吩咐事情。就在我捉摸不透他到底对我的建议是个什么态度时,他斜我一眼,轻描淡写丢下一句:“可以啊。”

我愣了一下:好家伙,这以后可怎么拍。

阿雷没有再理我们,又投入到准备仪式的人群中去了,丢我独自在一堆不认识的装置面前发呆。尽管我和阿雷都出生于广西南部的左江流域地区,按之前壮族学者对地方文化的分类,我们是“一个文化圈”的人,但在这样一个“老师”家里,我还是十分迷茫。

而且,阿雷和我记忆中的“老师”也不大一样。

熟悉又陌生的魓末

对于我们这代壮族年轻人来说,“老师”是一种熟悉又陌生的存在。不同于太阳底下的教育工作者,我们的“老师”不是一份可以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职业。人们提起他们,往往讳莫如深,一如人们对待民间信仰——我们需要,但应当秘而不宣。

在广西南部壮族民间,“老师”可大概分三类。

一类是道,从业者称道公或者师公,他们受道教的影响最深,仪轨规范,使用汉文经书,常常在葬礼上出没,为人送走晦气,或者把人送走。

其他两类可以被理解为民间巫师,需要“出仙”才能做。你会从他们那里听到很多类似的人生故事:忽然有一天感觉不舒服,发疯或者生病,直到拜师立坛才恢复。这些民间巫师据说能够与鬼神通灵,穿行于阴阳两界。他们还尤其喜欢“上夜班”——总是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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