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无处收留(上
发布时间: 2023-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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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吴三桂三十一岁,正是人生中最挺拔亮丽的年华。就在这一年,他第一次直面对了从未经历过的精神重压。

这年四月,明朝和满洲之间的最后一次关键性战役——松锦之战尘埃落定。明朝辽东经略洪承畴的十三万大军土崩瓦解,锦州陷落,洪承畴被俘。大明王朝苦心经营十余年的关宁锦防线终于被撕破。宁远,成了大明朝在山海关外的最后一座堡垒。

三十一岁的吴三桂继洪承畴之后统率辽东兵马,成了宁远城的最高军事长官,成了明帝国风头最劲的将领,也第一次成了明清两朝大角斗中的焦点人物。崇祯皇帝和皇太极的目光分别从北京和盛京投过来,聚焦在他身上。来自东西两边的政治、军事乃至社会关系的压力和吸力揉撕着他。西面,是前途黯淡的祖国和家园。那里正处在分崩离析前夜的紧张慌乱之中,幸亏山海关那高大厚实的城墙把饥民的呻吟和叛军的呐喊声严严地挡住,让他得以享受片刻清静。东面,三百八十年前,坦荡而蛮荒的辽东平原上,尖声号叫着的满洲人潮水般涌来,一波比一波汹涌,冲刷得宁远城摇摇欲坠。

越来越多的人投向满洲,犹如洪水浸泡下不断崩塌的堤石。其中包括吴三桂的三位舅舅,赫赫有名的祖氏三大将。这座宁远城原本是他们把守的。祖氏三兄弟把自己的祖先追溯到祖逖,那个志在恢复中原的东晋英雄。他们在辽东建立了自己的功业,并且相继栽培和提拔了吴三桂的父亲吴襄以及吴三桂本人。不过,现在,他们不再提及自己那位著名的祖先,他们写来亲笔信,替满洲人劝降。这些信件娓娓说明,在饥荒和寇贼的侵蚀下,大明朝千疮百孔,气数已尽,识时务者为俊杰。随信而来的,还有皇太极的敕书,那上面写明,满洲人许诺给吴三桂的官职远比崇祯皇帝给的高。

可是,官职再高,毕竟是满洲人的。“投降”这个词,即使是在吴三桂脑海里转一下,也火辣辣的,烫得他的神经不舒服。他吴三桂,怎么能和叛变投降联系在一起呢?

自视颇高的吴三桂无法接纳这个肮脏的字眼。天朝和异族,从来都是两个相互消解的世界。从敌人那里得到的越多,意味着你丧失的也越多。即使满洲人给的地位再显赫,也无法抵偿投降所付出的人格代价和名誉损失。如果那样,他必将日夜承受社会舆论造成的心灵重压。

和呈现在我们眼前的这个漶漫而无序的世界截然不同,穿回到三百八十年前的时空,在关东这片土地上(那时候,这片土地上到处覆盖着野蛮生长的森林和无边无际的野草。人类只是在这野蛮豪放的土地的胸膛上,侵蚀出几小块难看的疤痕,作为城市和屯田。整个情景就像皮肤病初起时的症状),放眼四望,所见到的世界却是清晰、坚固、完整的。那是三百八十年前的先人们心中的世界。这个世界来有源去有迹,结构严谨,雄伟壮丽,一目了然。这个世界由儒家的伦理纲常所支撑,几千年来不断有智者为其修补加固,使其成为一处绝好的精神家园。每个人一出生就已被规定了生存的理由和目的,每个灵魂都可以在这个宏大坚固的庇护下安全而慵懒地憩息。这些灵魂都安土重迁,不到万不得已,不刀剑相逼,不会另寻他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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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世界里,你的生命并不属于自己。“万物本乎天,人本乎祖。”你的生命是祖先的恩赐,它附属于父母和家族。所以,一个人生存的目的,乃是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光大家族的基业,延续家族的血脉,使之不致断绝。这种责任重于个人的生命利益。这种思维大而广之,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大家族,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是血缘关系的扩展。所以,在这个世界上,社会成员的一切行为,都必须基于两条基本准则,那就是对皇帝的“忠”和对家长的“孝”。

在某种意义上,“忠”和“孝”已经脱离道德规范和范畴,上升到价值本体的层面。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价值,即在于用自己的行动去注解忠孝仁义这些天理,否则你的存在不仅毫无价值,甚至不如禽兽。所以,叛徒、投降者、贰臣,他们背叛的不仅是自己的主子,而且是整个世界。他们注定要被世界抛弃。

翻检图书馆里整架整架发黄的史书,我惊异于历朝历代忠臣烈士的数量,他们总是于王朝板荡之际集中出现,史书总是不得不为他们那些近乎雷同的事迹留出大量篇幅。他们中的多数是在并无切身危险的情况下安然自裁的,有的还同时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儿女,甚至于贴身仆人。常常是阖门自焚。他们用这种残酷的自杀方式为自己的精神生命赢得空间,并因此获得精神上的自足感。这是他们完成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使命的最完美选择。

吴三桂别无选择地属于这个世界。他的人格取向不可避免地认同于正统价值观的守护者:忠臣孝子。

吴三桂似乎比别人更有理由效忠于大明朝。

风华正茂的青年将领吴三桂是朝野闻名的孝子良臣。他甚至可称得上是这个世界的道德楷模。这缘于一次意外事件。

那是天启年末的事。那一年吴三桂刚刚十八岁,还是个半大孩子,正在舅舅祖大寿的指导下学习武艺,其父吴襄是祖大寿手下的一个总兵官。那一日吴襄带领五百名士兵出锦州城巡逻,在辽西荒凉的白山黑水间例行每天的公事。不过,这一次事出偶然,在城外几十里处,吴襄和皇太极率领的四万满洲兵遭遇。皇太极为什么带领如此庞大的军队出现在此地,史书中未有明确记载,不过吴襄的境遇却可想而知。吴襄急忙撤退,但还是在锦州城几里之外被如狼似虎的满洲兵团包围了。吴襄带领这五百人左冲右突,无济于事,全军覆没看来已难以避免。

祖大寿闻讯带着外甥吴三桂上城楼观战。两人都心急如焚,吴三桂一遍遍催促舅舅发兵救援。可是锦州城里只有三千守兵,坚守尚且不足,何谈出城救援。无奈之下,祖大寿只好硬起心肠,拒绝了吴三桂的请求。

我们无法确知十八岁的少年吴三桂的心理感受,无法确知他的举动是出于父子情深(吴三桂和父亲的感情真的很好),还是少年人的热血冲动,总之,在祖大寿未加注意的情况下,少年吴三桂带领二十几名家丁驰出城门,杀入了四万满洲人的重围之中。

皇太极本想诱明军出战,但是这二十多人的队伍却大出他的意料,这个精明雄武的满洲首领不知道明军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少年吴三桂此时把生死置之度外,凭着一股血气,带领着二十多名家丁,居然如入无人之境,杀到父亲身边,把吴襄从目瞪口呆的满洲兵中带了出来。皇太极怀疑明军有诈,下令兵丁不要追杀,听任吴三桂父子逸去。

这个传奇性的遭遇给吴三桂带来了一生受用不尽的声誉资本。在文恬武嬉的大明王朝,这个十几岁孩子的孝勇之举立刻遍闻天下。连皇太极也对这个后生赞不绝口,称他为“好汉子”,并不无遗憾地说:“吾家若得此人,何忧天下?”

以德治天下的社会,对人的道德自觉非常重视,将其作为维系社会运转的基础,每一例出于人性自然的道德行为会立刻被社会舆论纳入纲常伦理系统大加褒扬,为了鼓励这种行为,社会为此建立了相应的赏罚机制:德行能直接换取官阶和禄位。根据这种思维方式,父子人伦,是最基本的社会关系,从一个人对父母的态度,也可以推断他对他人、对国家的态度。“求忠臣于孝子之门”,就成了当然的逻辑。当吴三桂带着一身的血水汗水杀回锦州城之后,祖大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儿不忧不富贵,吾即题请封拜。

之后,吴三桂高中武举;再之后,仕途一路坦荡,年仅二十八岁,就做到了镇守一方的宁远总兵,成为青年将领中的翘楚。在仕途的攀升过程中,他比谁都更深切地感受到道德资源对一个人社会成就的巨大推动作用。他十分珍视自己忠臣孝子的社会形象,他习惯性地围绕这个形象设计自己的行动,他在父母面前恭谨体贴,在朋友圈里轻财好士,在百万军中英勇无双。他知道社会对他的角色期待,也尽心尽力地完善自己的社会角色。年仅三十二岁,他即已被破格提拔为辽东提督,总领关外军事,社会对他的回馈不可谓不厚,大明朝对他确实高恩厚德。

确切地分析吴三桂选择中的道义原则和现实利益的比重也许是不可能的。不过,最后的结果是明确的,他拒绝了舅舅的建议。此举很快就为朝廷所知,这进一步丰厚了他的道德资本。不过,从之后的叙述中我们便会得知,他的这一选择并不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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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就像一辆沿着下坡奔向悬崖的马车,所有的势能叠加指向一个万劫不复的终点。这些势能是此前的几个世纪积累起来的。它的最后一任驭手崇祯皇帝竭尽心力的努力看起来更像一个苍白的手势,于事无补。而且,也许正是由于他的垂死挣扎,反而加速了这一进程。

大明朝的问题不在于遍地的水灾、旱灾、蝗灾,不在于四处蜂起的盗贼,也不在于几位奸臣或昏君。这些只是表象。在这一切的背后,支撑社会正常运转的精神支柱已经垮了。

历史上没有哪个朝代像明代那样重视纲常名教。

可是也从来没有哪个朝代像明朝后期那样,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空前低落,人们的精神生命空前萎缩,社会陷入严重的道德危机之中。

纲常名教的道德约束作用因为朱氏家族的透支而逐渐失效。事实上,儒教的伦理规范有着天生的缺陷。它基于人性本善的虚妄假设,要求每个人都应该压抑心中活泼的自然欲望,通过极大的自我克制服从于僵硬的道德教条。它没有为人的自然本性中软弱丑恶的一面留下弹性空间,不承认人的平庸和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承认人的生存的自主权利,缺乏对人的基本物质需要的尊重与关怀。它只有最高标准而没有最低标准。它也许能激起人们的道德狂热,却不适宜作为普遍意义上的人性调节器。

在明朝以前,儒教更多的是作为一种软约束发挥作用的,而在明朝,这种软约束越来越硬化,这就使这一伦理标准陷入了困境。由于操作上的难度,它实际上成了一种“伪标准”,造成实际道德标准的缺失。人们有充分的智慧来解决道德高压和自然欲望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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