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这世界周旋
发布时间: 2023-07-11

小时候,我曾经发誓,有朝一日自己做了父亲,绝不像我父亲管我那样管自己的孩子,因为真的受够了。

譬如寒假,被冬日的暖阳晒着,我正捧着假期作业昏昏欲睡,父亲突然尖锐咳嗽一声,喝道:你看你,就知道睡觉,某某家的某某,人家假期作业早做完了,都开始预习下学期的书啦。再比如,我跟玩伴们山上掏鸟窝一路欢歌归来,余兴还未阑珊,就见父亲堵在家门口,黑着脸看着我,说,你看谁谁家的谁谁,放学了哪里也不去,专心在家写作业!

我当时在心底一直奔涌着两个想法:第一,让谁谁家的谁谁去做父亲的儿子;第二,我要活自己,将来当了父亲,一定宠溺着孩子——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若干年之后,我为人父,结果也成了跟父亲一样的父亲。唯一的不同是,我对儿子所有的感受可以感同身受。明明知道孩子心底里不喜欢什么,还要迂回地强加于他。我看起来比父亲少了许多生硬,却多了更多的吊诡——把自己的居高临下粉饰到无限正确——这也是我比父亲更残酷的地方。

你看,到头来,我也不能活自己。所以,这个世界,谁也别吹牛,你所憎恨的未必是你能颠覆了的。一来是你自己不想这样,二来是生活不允许你这样。前者是你原本不敢任性,后者是生活也根本不待见你的任性。

大家都敬仰陶渊明,是因为人人都做不到陶渊明,在“五斗米”面前,不是所有人都可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就连苏东坡都感慨,“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是啊,你若想要很好地融入世俗之中,就得有一些妥协,就得有一些苟且,甚至还得有一些投降,而这一切都容易陷入“此身非我有”的尴尬境地。

《世说新语》有个故事,说东晋时,有一个人叫桓温。桓温少时和一个叫殷浩的人,有着同样的名望。但桓温常有竞争之心。有一次,桓温问殷浩,自己跟他相比,谁更强些。殷浩回答说:“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殷浩的意思是,我跟我自己打交道已经很久了,我宁愿做我自己。

殷浩的态度再明白不过,我跟谁也不愿比,我只想活我自己。但事实上,活自己何其难。我查了这段历史,殷浩北伐失败,受到大司马桓温的弹劾,被废为庶人,后又被流放——这哪能是“宁作我”般潇洒的。

《水浒传》中,林冲只想做好八十万禁军的教头。哪曾想,娘子在庙里烧香,碰上高衙内,而最后坑害他的,居然还包括他的发小——陆谦陆虞侯。你说,这是生活给他来的哪一出!

于是,在“风雪山神庙”一节,林冲把仇人陆虞侯丢翻在雪地上,用脚踏住胸脯,取出刀来,在他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陆虞侯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这一刀下去,林冲便彻底地跟过去的自己交割了。

不是他不想做自己,生活不让啊!

京剧《四郎探母》中,杨四郎在铁镜公主的帮助下,盗得金钅比 箭,出关到宋营,拜见了老母佘太君。以前看到这儿,便想,若杨四郎即刻留在宋营,抛却过往,与六弟杨延昭侄儿杨宗保,继续保大宋王朝该多好。尽管临行前,四郎和公主盟下誓愿“我若探母不回转,黄沙盖脸魂不还”,但比起忠孝来,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现在想来,作为观众的自己,以前太在意“敌我”,而忽略了家庭的因素,喜欢用崇高压倒一切,而忽略了真实人性的激荡。

不知道谁说过一句话,挺有哲理的,他说生活的本质,就是身不由己。什么是身不由己?是楚汉战争最困难的时候,韩信取得齐地,他要挟要做“假齐王”(代理齐王),刘邦不得已封他为真齐王的妥协;是秦相李斯被处腰斩之刑时,想在老家上蔡县东门牵黄犬打猎而再也不能的无奈;是南北朝时陆平原在河桥兵败之后,被杀之时想闻“华亭鹤唳”而不得的苦痛;是明代皇族后裔八大山人在画布上大幅留白的悲欣交集。

哪有多少岁月静好,活在俗世之中,只是有太多的不得已罢了。恐怕活到最后,得出的感受,不妨化用殷浩的话,那就是:

哪里有真的我,不过是与这世界周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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