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集诡谲、矛盾、神秘、魅力于一体的国
发布时间: 2023-07-11

Image from NASA via Earth Observatory

在大部分中国人,特别是北方的中国人那里,我要大胆地说,这个国家几乎就像是个不存在的国家。这是因为中国近世以来一套独特的世界观,使得我们虽然明知自己身在亚洲,但却从未拥有过一个比较整全的亚洲视野。

——梁文道

迂回接近一个

几乎不可能存在的国家

文 | 梁文道

《印尼Etc.:众神遗落的珍珠》导读

01

香港有十几万印尼女佣,

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认识她们?

我是香港人,香港有十几万印尼女佣,做饭烧菜、洗衣抹地、照顾老人、带小孩上学下课,和我们一起挤在以狭小见称的高楼里面,或者有自己的房间,或者没有。

这些印尼女子与我们如此亲密,成为众多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可是我们晓得她们的故事吗?我们了解她们吗?更重要的问题可能是我们到底需不需要认识她们?如果需要,那种被需要的知识又是什么?

我在一个外佣中介中心的网页上找到了答案。它对印尼女佣“特性”的介绍是这样子的:

印佣与菲佣、泰佣的最大分别是印尼佣工的服从性平均来说较高。

自18世纪以来,印尼人经历了荷兰人近三百年殖民地式的压抑统治。而自1945年独立后的苏加诺亲王及1967年接管至1998年的苏哈托将军,实施的亦是绝对服从的严厉管治,人民习惯了服从政策,服从政府、上司、长辈的安排;其次,在语言方面,印佣的英语会话平均来说不及菲佣,但学习广东话的速度比菲佣为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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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句话讲,印尼经历过的殖民统治和军事独裁政权是项“好处”,因此它的女佣比较懂得服从。这大概算是政治和社会史的分析。那么再看看她们宗教信仰上的特点:

印尼人大多为穆斯林,有朝拜和守斋的习惯,对香港的雇主来说初时可能有点陌生,但习惯了就没有什么出奇。由于宗教信仰的关系,部分印佣是拒绝接触或进食猪肉的,有些外佣来港的日子久了,慢慢亦不会抗拒;一些改变不了以往习惯的印佣,雇主则要迁就一下了。

不过比起以天主教徒为主的菲佣,印佣还是有点好处的:“因为印佣并不需要在星期天上教堂,也没有那么多‘亲友’需要聚会,在假期安排方面较有弹性,特别适合一些需要轮班或在星期天工作的雇主。”

02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

印尼就像是个不存在的国家

在把印尼看作是个家庭佣工的出口大国之外,我也试过其他进入印尼的方式,比如说它跟所有华人的关系。我有许多朋友是一般中国人口中的印尼“华侨”,他们应该会比较了解印尼吧。

但是在大多数的情况下,我发现他们对印尼的认知也很难避免一种华人的局限。他们可能会让我知道更多当地华人聚居地的历史、华人社群内部复杂的情形、华人与东南亚和大陆等其他地方的往来;也可能会使我明白传统华人对印尼其他族群的态度。当然,他们必然还会提到历次大规模的排华运动、屠杀的惨酷,以及制度上的歧视......

芭比工厂说明了印度尼西亚的一些奇妙矛盾。(Enny Nuraheni 摄)

我们对一个地方的认识总是脱不开我们和它的实际关系。所以无论是把印尼当成女佣生产大国,还是把它看作一个情感上爱憎交缠的定居地,都是无可厚非、自然而然的一件事,最起码这还叫做有关系。

在大部分中国人,特别是北方的中国人那里,我要大胆地说,印尼几乎就像是个不存在的国家。这是因为中国近世以来一套独特的世界观,使得我们虽然明知自己身在亚洲,但却从未拥有过一个比较整全的亚洲视野。

回顾20世纪中叶以前诸多学者和思想家的论述,但凡要谈世界大势,多半得从“中西”这个奇怪的范畴说起,仿佛全世界除了所谓的“西方”之外,就只有一个中国似的,顶多偶尔加上印度,凑成一个“中、西、印三大古文明”比对的思想格局。至于日本,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一个从中国好学生变成中国老对手,但在文明“代表性”上终究不如中国的复杂故事。

最近十几年,中国冒起,照道理讲是应该更有世界观了。然而奇怪的是,不少人恰恰因为自觉中国是个“大国”,所以反而更加集中地注意“大国关系”,说白了其实也就是中国和美国的关系。

此外一切其他国家,我们看的则是它们和中国的友好程度,看它们算不算是“中国人民的老朋友”。但说真的,它们友好与否都不太重要,反正从中国的体量去看,那全是些小国罢了。

印尼是个小国吗?我们中国人喜欢讲国际影响和世界排名,若是从这种角度评估,印尼的确不大。伊丽莎白 · 皮萨尼在她这本广受好评的《印尼Etc.:众神遗落的珍珠》里头,就特地说到了这点:

印尼在世界舞台上的地位显然并不突出,例如2012年的伦敦奥运会选手之中,仅二十二位来自印尼;换句话说,每一千万印尼人当中,只有不到一人参加奥运竞赛。虽然曾任联合国维和部队的印尼军队一度广受欢迎,但跻身国际组织高层的印尼人屈指可数,成为这类组织领导者的印尼人更是付之阙如,也没有任何印尼人得过诺贝尔奖。

在她笔下,印尼人好像根本不曾努力提升国家地位。

尽管香港和全世界都有不少印佣,可是她们的数量在这个人口约两亿六千五百万的国家里面,不过是沧海一粟。大部分印尼青年是没想过出国,对外面的世界也不一定有太大兴趣的。原因很简单:印尼就已经够大了。

“何必要出国?他们只要搭船去另一座岛,即可摆脱地域和宗亲束缚,还能学习新舞技,尝试新食物,而不须接触没学过的外语、不熟悉的货币、缺乏人情味的警察”。

印尼活动摊贩(伊丽莎白·皮萨尼摄)

03

“《古兰经》朗诵比赛和英国曼联足球队

在印尼一样受欢迎”

印尼是全球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国家,但又拥有两千多万名基督徒。印尼有官方语言BahasaIndonesia,但绝大部分人都以几千种方言的其中一种为母语。这个国家横跨三个时区,由一万七千多座岛屿构成。它简直不是一个国家,更像是一个自足的世界。

然而,必须小心上面这段描述。因为任何一个国家都难以被一句话简单概括,任何关于一个国家“国民性”的总结也都不可能轻易立足。因为国家在这里就像一只漏洞百出的破碗,总是无法把它所盛载的液体模塑出一个完美无缺的形状。

我一直听说印尼不只拥有全球最大的穆斯林人口,而且更是举世最为开放的伊斯兰国家。特别是在十几年前的“9·11事件”之后,许多西方媒体就一直把它描绘成一个“好穆斯林”的代表,以对照阿富汗与沙特阿拉伯等国的“落后”和“保守”。

我一些在当地工作过的朋友也凭亲身经验见证,说它比起不断在信仰上阿拉伯化的邻国马来西亚好上太多,很多年前甚至能够容许印尼文版的《花花公子》存在。

如果真是这样,又该怎样理解去年发生在时任雅加达特区省长钟万学身上的“亵渎古兰经”事件呢?那些挤满大街,愤怒挥拳叫喊,甚至声称钟万学该下地狱的虔诚信徒,不也是百分百的印尼人吗?

雅加达特区省长钟万学被指“亵渎《古兰经》”,引发民众不满

从前夸赞印尼穆斯林不激进的媒体,这时给出了最新消息,说印尼穆斯林这几年原来也变了,变得越来越像正统的逊尼派信徒,也变得越来越排外(宗教和族裔身份在东南亚常被混揉在一起,比如说华人一般不信伊斯兰教,于是对穆斯林而言,华人就必定是异教徒,必定是外人了)。

如此看来,印尼就和过去常常也被人拿来和它放在一起嘉奖的土耳其一样,现在真是在开“现代化”的倒车了。

不过,伊丽莎白 · 皮萨尼这本书却让我发现在“印尼到底还是不是个好伊斯兰国家”这个问题上,原来还可以有另一种答案。

没错,比起十几二十年前,她观察到,街上戴头巾的女子数目多了不少,而且“《古兰经》朗诵比赛和英国曼联足球队在印尼一样受欢迎”,一些传统的爪哇式三层屋顶清真寺也渐渐被阿拉伯风的圆顶与尖塔所取代。更加叫人震撼的,是有那么多的电视布道节目,就跟美国的基督教电视台一样,大受信徒欢迎,乃至于伊斯兰教义节目成了一项庞大产业。

成功的布道节目主持人则是万人追随着迷的明星,他们的讲道,总是叫信众又哭又笑,手舞足蹈。但这究竟是伊斯兰的凯旋?还是美式资本主义的胜利呢?伊丽莎白 · 皮萨尼说:

有些电视台为了物色新面孔而频频推出选秀节目,去年某节目的优胜者竟是一名八岁小女生,而且在整个斋月期间排满布道活动。欧文斯比是一名改信伊斯兰教,来自得州的美国人,曾经在法威尔主持的教会担任牧师,后来与阿金(印尼一位电视讲经明星)及其他备受观众仰慕的电视布道者合作,并且以每日简短讲述《可兰经》和用手机短信传播宗教信息的方式在印尼致富。

也和美国的明星级牧师一样,捐钱给教会往往是所有布道活动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所以这些印尼布道人是真会致富的。

那么印尼的伊斯兰政团是不是激进化了呢?好像是的。比如说一个叫做“捍卫伊斯兰阵线”(Front Pembela Islam,FPI)的组织,正是去年信众集会抗议钟万学省长的旗手。他们平常会以真主的名义突袭领了牌照的酒吧,肆意破坏里头的陈设装修,但却很少受到警察干预。他们抨击女神卡卡的演唱会,说她是头雌性怪兽,将会把印尼的大好青年变成同性恋者。伊丽莎白·皮萨尼就在她朋友艾丽丝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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