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写人们解决自己的问题取得小小胜利的短篇小说在哪里?你看不到,是因为要把这种故事写好而不显得愚蠢、俗套、平淡或者泛滥的感伤,是很难的。对一个睿智的作家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泛滥的感伤。他不要小说中出现丝毫感伤。但我想,如果你读得够多,懂得怎样将幽默、讽刺和正确的语气与糟糕的素材融合,你就能写出一个具有感情分量而丝毫不感伤的故事。谁要想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他可以读我写的故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做的,但这是一种有意识地混合了喜剧与悲剧、讽刺和不带讽刺地平铺直叙的叙事风格。很像跳踢踏舞、吉特巴或唱歌:要么会,要么不会。
—— 蒂姆·高特罗
重塑信心(节选)[美] 蒂姆·高特罗程应铸 译
和火车发生碰撞已经过去两年,如今,年轻的吉姆神父总是长时间地躺在一张活动躺椅上,两眼看着用泥灰喷涂过的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寻找图案。他喜欢把那些没有光泽的石膏泥团想象为北冰洋的冰川,而他坐在一只小艇里,试图找出一条穿越它们的路径,去营救一个身陷困境的人。在他的头脑失去方向之前,他的思绪不会走得太远,又会回到中央顶灯处的起始点。
教区分配给他的这幢老式小屋,坐落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山镇的边上,那是一个没有天主教堂的地区。主教对他说他现在是一名候补,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召唤他驱车前去附近的一个镇,为一个早弥撒做布道,或为孩子们主持一个《圣经》研习会。在事故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吉姆神父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被拆开的机器人,散成了很多块,它们依然在闪光,依然在运行,但动作完全不连贯。有时他的鼻子发痒,却想不出应该用身上的哪个部位去搔。有时,他会有一种悲哀,这悲哀甚至超过他必须忍受的痛苦治疗,但是这种悲哀的感觉不会完全通过大脑传到能够真正感知它的部位。有时候他会紧闭双眼,努力回想发生过什么——怎么发生的,在帕逊加普南面的密林中,火车的汽笛宛若一串悠长的热情和弦,响彻了雪花漫舞的天空。但是吉姆神父没有听见,他正在开车前往教堂的途中,心里正在构想一个新的布道。他对自己的宣讲颇为得意,更想让最近这次讲得恰到好处。突然,车道蜿蜒地与铁轨相交,但是道口既没有横臂落下阻拦,也没有闪烁的灯光加以警示,吉姆神父全然没有看见那个拖着一百多节载煤车厢、呼啸着撞向他的火车头。他的车在火焰和铜色火花构成的帐幔中被向东推出四分之一英里。冲撞中,神父穿过碎成上万颗钻石粒的挡风玻璃飞了出来,在十六号公路当中着陆,他的脑壳像是一只坠地的西瓜,碎裂了,他的手被割开,两条腿断了,血流不止。他在白雪皑皑的路上躺了一个来小时,等着救护车和急救人员冒着越来越大的暴风雪进山。火车司机和制动员蹲伏在他身边,试图以工作用的抹布为他止血。
山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天主教神父,所以,尽管吉姆神父身体虚弱,但是当某个神父生病或从该教会调离时,还是会召他投入工作。当然,他总是最后被召唤的一个,因为其他神父大都知道他连最基本的教义都忘了,并对布道产生了恐惧,他的才能在这次事故之后丧失殆尽。而且,他非常害怕看到自己布满疤痕的前额和脸部。他的一只眼睛“整修”过,瞎了。这位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原本强健有力的神父,因为脚部的损伤,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他的布道曾把几个成年人的集会搞砸,虽然当他被要求去帮助儿童教会的时候,大多数年纪小的听众都非常喜欢他,也许认为他是从童话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或者,也许他们喜欢他的笑容,这是他唯一还能控制的面部表情。
他记得的一项康复锻炼是举重,因为每天早晨他的脚踝都会撞上床边二百磅重的杠铃。有时他提出质疑,为什么他必须忍受如此多的痛苦,有时他怀疑是不是上帝打发一辆火车来碾压他。有两三次,他甚至思考为什么上帝不把碾压他的工作完成彻底,但后来他忘了他想知道什么,思路岔开了。医生说他的大脑功能有可能逐渐得到恢复,但一定程度上的身体畸形是他必须忍受的后果。经过很多次外科手术,他那颗怪异脑袋上的绝大部分头发都没有了,而铁轨留下的疤痕斜斜地落在曾经长着眉毛的部位。他似乎把他的幽默感放错了地方。他的妹妹告诉他,他就像《星球大战》中卷入混战的外星人,她试图逗他发笑,可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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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六的清晨,布拉夫山上的阮神父在一份退休和健康欠佳的神父名单上看到这位受伤神父的名字。当吉姆神父的电话铃嗡嗡作响的时候,他正躺在活动躺椅上,试图搞清楚CNN和它那些长得像走秀模特的广播员在说些什么。他举目四望,寻找声音的出处,他苦思了一会儿,想知道那可能会是什么。然后,在第五声铃响过之后,他想起来了,于是接起电话。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回忆起怎样说“你好”这个词。阮神父临时被要求赶去参加一位姑妈的葬礼,问他能否代为主持五点钟的夜间祈祷并听半小时弥撒前的告解。吉姆神父在他的答话器上按下一个键,开始录这通电话,然后询问了详细的方位。阮神父提醒他,去布拉夫山仅十英里远,他曾开车去过几次,它和他的小屋是在同一条公路上。出于某种原因,吉姆神父还保留着他的驾照,他告诉阮神父他会准时抵达。他写了一张备忘录,压在一只用电池驱动的廉价旅行钟下面,把响铃的时间设定在下午三点。三点钟,闹钟响了,他循着铃声找到了备忘录,他穿好衣服,把他的法衣搭在手臂上出了门,坐进车中,试着启动。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才想起除非把脚放在刹车上,否则车子不会正常运行。车子开到路上,他每分钟都在对自己重复唠叨着他的目的地,不久之后,他把车开进圣蒂莫西停车场。走出停车场后,他盯着公路上他来的方向看,丝毫不记得他是怎样一路而来的。
在那间小忏悔室里,他曾经坐在一个跪垫的后面,跪垫上方垂落着帘布,形成一个私密空间,在他前面还有一张四英尺高的普通椅子,让想和他面对面告白的忏悔者坐,但鲜有这种情况。自从事故之后,吉姆神父听告解时总会局促不安,为那些讲述他们罪恶的人感到难过。他曾经一度为自己的能力而骄傲,为自己能以同情之心来倾听,然后给出忠告而感到欣慰。但如今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好的告解神父,因为他已经丧失了表述正确意见的才能。他还在努力,但是毫无思路,想不出怎样在一个悔罪者的过失和他可能提供的补救之间架起桥梁。他的想法就像是一辆没有离合器的厢式货车,时而啮合,时而脱开。
他听到了鞋子的拖拽声,一个女子进来,跪在帘子的后面,忏悔她错过两次弥撒。吉姆神父的脑袋晕了起来,评论说她惦记着弥撒是件好事 [1] 。
[1] 女子忏悔说她错过(missed)两次弥撒,神父误以为是miss的另一层含义“惦念”。
沉默很久之后,她轻声说:“不,神父,我不是惦记弥撒,我是错过它了,我没有出席。”
“哦,”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惦记着弥撒?听起来你很虔诚,如果你没参加而让周日白白地过去,你会觉得它是不完整的。”
“我好像不大明白您说的话。”她说。
他对此想了一想。“那可能是真的,”他说,“为了赎罪,你应该努力学会时刻把弥撒挂在心上。”
五分钟过去了,一个男子进来忏悔他的各种罪孽。他承认他看色情小说,还浏览了很多网站。吉姆神父被吓到了,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虽然他知道他应该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精神高度紧张,反倒想起刚做神父时在卢旺达建造一所教堂的经历,想起怎样在丛林的高温中架起教堂的顶梁。
“你是说,你去过色情场所,那些拍摄乱七八糟电影的工作室?”
帘布的另一边有较长的停顿。“不,神父,我只是打开了电脑。”
依然,这些话没有在神父大脑中留下印痕。他的想象已经在朝另一个方向运转,并且越来越强烈。“你知道,你还真的应该去那些大楼,试着待在现场,”他开始侃侃而谈,“你会看到大多数女孩是那么年轻。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站在工作灯和音响周围,看起来很无聊,因为他们每天都干这行当。”
“神父?”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无意中找到了一个新想法。“那些女孩有点儿渴望赚了钱去上大学。也许她们是像奴隶一样努力工作的移民。她们可能是你的隔壁邻居。也许是你十几岁的侄女。”
帘布那边的男子以一种不快的口吻说:“我的侄女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哦,她有足够的钱支付大学费用?”
“嗯,不是,”这个人承认,“不过,她已到了能够工作的年龄。”
“哦,是吗?她在哪里工作?”
“山下的汉堡王快餐店。”
某种思想的冲撞在他眼底蹦出许多星星,他闪出了一个想法,就像是一颗彗星的尾光。“为了你的忏悔,我希望你去看你侄女。”
“什么?”
“没错,只能这样。去那儿,点一份餐。坐在那些塑料蕨类植物后面,在那里你能够看到她工作。待上两个小时,看她工作的尊严,看她的服务、她的效率、她的错误和她的成功,看她怎样越来越累但仍努力帮助他人。把这些和你在那些场所看到的作个比较。”
“哦!你能不能干脆给我一串念珠,我好念诵祷文或是念十遍万福马利亚。”
“不。”
“好吧,但这很让人费解。”这人开始带着怨气默诵痛悔祷文。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 Lecture Diagram: Geometry of the Figure of St Paul in Raphael’s ‘St Paul Preaching at Athens’ (c. 18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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