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浅浅的诗 ‖《十九首
发布时间: 2023-07-11

贾浅浅,诗人、学者,居西安。

贾浅浅的诗十九首

吟唱

整个三月,玉兰和樱花依次败落

风带来蚁群的灰暗定律

我晃动着一根根光线,守在银杏树旁

像一位白发苍苍的阿婆

守在摇篮旁,为它轻轻哼唱——

那些遣散在芬芳里的孤独与高傲

那些被人遗忘的单调一致

悠长的曲调反复吟唱

像一根越搓越细的麻绳

穿过黄昏,晾晒着

平庸时代的信条

致那些曾经流亡西伯利亚的诗人

有一年,滇池上空

飞来了成群的红嘴海鸥

它们越过贝加尔湖

展开全文

携带着西伯利亚的口音

停落在人们目光忽视的枝桠上

风劈开一条光线的时候

它们的心脏迅速从四分音符

收缩成八分音符

盘旋在湖面上空

仰头望去那不停张合的翅膀

是动词对名词的一次次纵容

嗒,嗒…的声音如头发落在地上

轻的像西伯利亚的雪落在

那些倔强的头发上

一年又一年,越来越多的海鸥

磁铁般被自己的红嘴牵来这里

如同扫墓,啄回那些安静的记忆

只是人们未曾发现

它们有时也从巷道的垃圾里

吞咽腐烂的文字和脚注

翔佛村的楸树

第一次在秦岭山下的翔佛村遇见楸树

我们彼此都不曾寒暄

它正在捕捉一只红嘴长尾喜鹊

我正朝残着半张脸的村口张望

一位穿海魂衫的老婆婆

坐在院门口捋艾叶

阳光打在艾草背面的白绒上

像鲢鱼翻着肚皮,对面废弃的土胚房

黑洞洞的窗户如盲人的眼

村子里除了星罗棋布的羊粪

就剩下正步走的鸡

天空上一簇一簇的白云

倒像午饭过后聚在一起谝闲传的村民

我这才顺着云朵里那只长长的烟袋

望见了楸树,它就站在沟涧里

一腿的泥,却不见了水

面前的桥也渴着

老婆婆一边在席上晾晒着艾叶

一边回头望着我说村子里几年前

忽然水断流,像干裂的柿树皮

大家就拖家带口鼬鼠一般迁到了

山下蓄水坝旁,只有少数几家

靠着窖水生活

这时候喜鹊在“嘎嘎”地叫

夏枯草、野豌豆、葎草、灯笼头

就在楸树旁拔河比赛

婆婆望一眼楸树说:它就是我的拐杖

晚上睡觉也踏实

风吹过时间的河流

光线穿过椰枣树般张开的墙壁和窗帘上的

弹孔,汇入黑胶唱片里的

幼发拉底河

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坐在

床边,默默听着。

那时有月光,也有孩子们的

笑声。

他抬起头,就能看见天上翻滚的云--

像露头的白熊,呼啸而来

又若无其事地散去

他不相信每次的唱针都停留于

相同滑音,如同

荒原上的波斑鸨,在张开羽毛吸引雌性的时刻

忽然被猎枪的子弹击中

缄默是一袭黑袍,像从前

孩子们跪在地板上玩不倒翁,月光按住了

所有人的影子

他有些恍愡,不知自己是否还埋在

四十年前的影子里。

风吹过来。宣礼塔,与手中的烟斗

同时冒烟

鼓山涌泉寺外听雨

雨顺着往日的残余

从身体的洞穴倾泻而出

打湿了山墙和绿茵下的甘甜

时间兀自摆脱事件的日常秩序

如一名逃亡者,隐匿山涧。

荒芜而孤寂的雨,一旦落入寺门外

神色蓦然。

它没法让自己清新的如一株绿萝

有人把这样的时刻比作闲章,或是

偷偷挤入小说的未删节版

而这些想象的雨,终将在人们手指

翻动处越来越暗淡

如鼓山上的雾,漂浮在虚假的

第十三月之上

给一一的诗

见她的时候,我手里

正捧着一盒草莓,她在人群里

朝我笑了笑她的笑

是装在衬衣的每一个蓝色格子里

在我们接下来的电影院里

涮锅店里

酒吧里

甚至在其他人起身抽烟去盥洗室的空档

她悄悄从钱包里取出身份证让我看

我看到那个在重庆烧烤摊和朋友大声划拳喝酒的小姑娘

那个在草原上追逐着新鲜露水眼睛还泛着蓝色波纹的小鹿

那个永远趴在外婆胸口数星星的小猫

和如今每晚绕着天安门奔跑的女孩

我要和你干杯,不断的干杯

要在那清脆的撞击中

撞碎这个世界的喧嚣和浑浊

如同那天我见你时明媚轻柔的阳光

父亲

抽打沉默的鞭子,被自责

牢牢地攥在手里。沙漏无声

如同每粒发芽的种子,时常会被忽略

根的存在

在这烟火满地的尘世里

我们每天都在为自己松绑

企图活回光阴里的一个又一个自己

活回词语和词语重叠的身体里

就像活回父亲这个词——

J 先生的倒流河

以前不明白

J先生的书里

总是出现倒流河

由东往西,一路经过

沿山而下的人,沿途的兽,开了花的

荆棘丛

河床里的石头和天上的云

也在逆流而上

于是回到了上元镇,回到了空空山

回到了J先生笔下山海经过的秦岭

回到了我们的母体和血液里

那里流动着

中国文字的每一个句子

J先生的第三世

J先生总说人活两世

白天一世,夜晚做梦一世

他忘了自己写书

其实活了三世

第一世里他是河床里的

沙子,渴死的水

第二世里他是一阵白雨

快速落下,不淋湿衣服

到了第三世

他攒下所有人的沙子和白雨

把它捏成一只埙

吹给风听

Z小姐启示录

我无非是想要一段像样的生活,诸如

结婚

生子。

Z小姐被大家的猜忌绊倒了

变成了一卷松散的布

尽管每天还是画着精致的妆,微笑

Z小姐心里明白:自己无论如何努力

也卷不紧凑了

她摸着扁平的肚子,像一株只开花不结果的

木槿花。是她的错,Z小姐想

有一度,落寞的文字写在她的脸上和

行动里。微笑也被她过户给了其他人

我变得如此贫穷,Z小姐拉上窗帘。

她为自己难过

也为丈夫难过

Z小姐辞掉工作随丈夫去了巴西

她遇到墨西哥人、委内瑞拉人、玻利维亚

人、秘鲁人和乌拉圭人

他们拉着她的手跳舞和转圈

人们用笑意喂养Z小姐的眼睛

在安格拉杜斯雷斯海滩,乙小姐被海面

一亩

接一亩的

金色

惊呆了。她正蹲在沙滩上

左手挖着潮湿黝黑的洞,右手再用沙掩埋掉

Z小姐站起身,像个孩子那样软弱和流泪

Z小姐又做回了Z小姐

柔软的像一卷布

可以包裹所有事物的布

Z小姐的猫

灰色英国短毛猫

蹲在厨房阳台的凳子上

从十八楼往下望

每次Z小姐打开门

那只猫,就溜走了

迎上来的是她养的狗,在叼

她的鞋

它从来不给Z小姐看

它瞳孔的颜色

Z小姐也明白这只猫被抱来

说是暂居,就永远不会接回去

怎么接回去呢,这只猫

本来就是卖给他的,可他一判

就是十年,房子都收回了

Z小姐的闺蜜手上那半截烟头

在夜色中忽明忽暗

灰色的猫,像灰色的烟灰

被轻轻地弹走

而闺蜜每次来看Z小姐时

都呼唤那只猫:宝贝

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