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深度丨刺伤校园霸凌者后的1312
发布时间: 2023-07-11

↑小蒋从小居住的邵东村庄

红星新闻记者丨王剑强 发自湖南湘西

责编丨邓旆光 编辑丨彭疆

用小蒋自己的话说,他的过往有些“多灾多难”。

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在祖父母养护下长到14岁,又在中学男厕所遭到15名学生霸凌;拳脚相加时,他用折叠刀刺伤3人;随之而来的,是11个月的羁押,以及缠身3年半的诉讼。

用小蒋自己的话说,他的过往有些“多灾多难”。

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在祖父母养护下长到14岁,又在中学男厕所遭到15名学生霸凌;拳脚相加时,他用折叠刀刺伤3人;随之而来的,是11个月的羁押,以及缠身3年半的诉讼。

对少年刺伤霸凌者的行为如何进行司法评价,办案检察院和法院曾持不同的意见。当一审法院以“正当防卫”判处小蒋无罪后,检方提起了抗诉,认为需要追究他的刑事责任。

今年11月,检方承认了自身的“不当”,撤回抗诉。等待恢复无罪之身的这几年,历经司法机关的讯问、羁押、调查、庭审,少年小蒋的心里装了犹疑、愤怒和迷茫,他的人生轨迹,逐渐有别于同龄人。

案发前,小蒋是湖南吉首二中初二学生;但到17岁时,他已然辍学,步入社会,换了四五份月薪2000至5000元不等的工作。

那场校园霸凌事件,已过去了1312天。

遗憾是有的。小蒋说,若未经历这些,以他被捕前的成绩,应能考上重点高中,如今或许正在准备高考;但人生不容假设,“有不甘心也没办法,就当是生活的磨练吧。”

在看守所“察言观色”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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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蒋从容接过祖父蒋佑华递来的烟,顺手要了打火机点上,烟雾升腾,弥散在他未脱稚气的脸前。

他是在看守所里学会吸烟的。2019年8月7日,在刺伤3名围殴他的同学两个多月后,小蒋被吉首市公安局以故意伤害罪刑事拘留,送往看守所羁押。

↑2019年8月,小蒋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拘

向红星新闻记者回忆时,他不愿使用“看守所”这个名称,而是用“那个地方”来指代。那时小蒋刚满15岁,他说,他连“那个地方”的具体职能都不清楚,被戴上手铐进去时,一堆人从床铺坐起来看他,一些人身上有文身,他“心里是懵的”。

起初,小蒋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被羁押,他以为自己“待几天就出去了”,年少的他尚不知道何谓“犯罪”,但他相信自己未做错事情。被那些“资历更深”的牢友嘲笑了几个月后,小蒋不再说出那些“很快就出去”的话语。

起初,他每天想着看守所外的人和事,想着回去上学。离开学校太久,成绩要落下的。渐渐也习惯了,出不出去“全看天意”了。

他看监舍电视机播放的电影来打发时日,每天两到3部电影,每个星期循环播放一遍,一共10来部电影,看到相同内容的电影,就意味着一周又过去了。

他终日沉默寡言。“胡思乱想。也不知道在具体想什么,就是脑子很乱。”他和牢友讨论自己的案子,有人说,这是正当防卫,也有人说是防卫过当。他找看守所里的法律书籍看,只从一册被翻得陈旧的《刑法》第二十条找到如下字样:

“为了使国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财产和其他权利免受正在进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为,对不法侵害人造成损害的,属于正当防卫,不负刑事责任。”

“正当防卫”“防卫过当”“故意伤害”,法律知识于他而言陌生且晦涩,他未能找到更具体的法律解析和可供参看的案例,来解答心中疑惑。

小蒋心想着,当15名同学在男厕所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时,他需要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自己。

转学后被集体排挤的少年

小蒋是湖南邵东人,3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后,母亲也改嫁他乡。他是7旬老人蒋佑华唯一的孙子,也是这户农村家庭的大部分希望。

在老家镇上中学念完初一后,为了获得更好的教育环境,他转学来到离家350公里外的湘西州吉首二中,仍旧从初一念起。

在校园里,其他学生聊天时都说湘西本地方言,只有小蒋操一口普通话。根据小蒋讲述,以其时任班主任石英利的观察,小蒋曾因“外地人”身份,遭到其他学生排挤、打压。

刚转学过来时,小蒋就曾被别班学生殴打过,原因仅是他趴在教学楼三楼围栏往下看,正与一名本地学生眼神对上,对方认为他“很嚣张,敢盯着老子看”,便招呼10几个学生,将小蒋逼到学校男厕所。在男厕所,等待他的是10几个人“铺天盖地的拳脚”。

挨打后,小蒋向班主任求助,但后续的处理结果,令他感觉求助师长收效甚微。打人的学生被校方通报批评,并赔偿了一些钱,但小蒋认为,这样的处理不痛不痒。石英利说,小蒋可能因此存在一些心理阴影,自此不信任老师,但也未与老师讲过他对处理结果“心里不服”。

那桩将小蒋“送”进看守所的案子,发生在小蒋初二时,由一盒价值7元钱的“红旗渠牌”香烟酿发。

一次春游时,小蒋与同班女同学交谈了几句,被同年级另一个班的学生胡某认为“招惹了他女朋友”。胡某要求小蒋买包烟赔礼道歉,否则就要打他;但价值7元的香烟,被胡某嫌弃“太差”,没有收下。

2019年5月17日,吉首二中男厕所内,另一名与小蒋“性格不合”的学生孙某遇到胡某,两人谈起小蒋,都决定要打他一顿。在两人“号召”下,很快,厕所里凑到15名学生,他们都“要打小蒋”。

案件资料显示,其中多数学生与小蒋素不相识,其中有学生称,“只是想打人”或“帮朋友撑场子”。

当孙某去教室要求小蒋“去厕所”时,曾经在男厕所挨过打的小蒋很清楚,去了厕所“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他拒绝了,又被威胁“不去的话,到了学校外面喊社会上的人打你”。

他从课桌里拿出一把折叠刀(非管制刀具),藏在衣袖内,跟在孙某等人身后去了厕所。小蒋说,折叠刀并非他自己的,孙某等人事先宣扬“要打小蒋”后,很多同学来到小蒋课桌前询问、关心,但他只是低着头未曾答话;有人从背后将一把刀丢到他桌上。

小蒋说,他把刀收了起来,是因为清楚对方准备殴打他,“如果对方动手,我就拿出来吓唬他们,让他们别打我。”

“与法律纠缠”3年半的少年

被殴打的过程很短,只持续了约一分钟。进入厕所前,小蒋还不知道,会有15个人在等他,他以为只有几个人。

根据参与围殴的学生的证词,小蒋被人围住后,先开口问了句:“你们谁先来打我?”10余人商量后,“派”出一名个子较高的陈某首先动手。小蒋被陈某勒住脖子摔在地上后,其余学生便一拥而上,对着他拳打脚踢。

“我整个人都是懵的。有人锤我的头,有人用脚踩我的脸,我眼睛都睁不开了。”混乱中,小蒋拿出事先藏好的折叠刀乱舞,刺伤了两人;众人散开后,小蒋从地上爬起,挨着墙坐在地上,有一人从背后一掌扇来,小蒋用刀刺去。

时隔多年后,他还记得自己当时手指受了伤,身上沾满厕所地板的污水;事发时,他不确定对方的伤势,以为“顶多是划伤了”。而根据后来的司法鉴定,3名被刺伤的学生,其中两人为重伤二级,另一人系轻微伤。

此后,是少年小蒋“与法律纠缠不休”的3年半。首先是被立案调查、讯问、羁押,然后是吉首市人民法院一审认定小蒋系“正当防卫”,判处他无罪。

吉首市人民法院认为,这是一桩以多欺少、以众凌寡的校园暴力事件,是15人对1人的殴打,在被他人殴打、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下,小蒋被迫实施自卫反击,其行为属于正当防卫。

2020年7月7日,一审无罪判决作出的次日,被羁押了11个月的小蒋走出看守所。他还记得那是个大晴天,下午4时许,几位家人在看守所外等他。“太阳照在我身上,恍如隔世。”

但他没有兴奋太久。一个礼拜后,吉首市检察院向湘西州中院提出了抗诉,认为一审法院判错了,要求以故意伤害罪追究小蒋刑事责任。

在抗诉书中,吉首市检察院称,案发时,小蒋并非处于被动、被欺凌的孤立无助状态,他可以向老师求助,也可以向家长反映,甚至可以坐在教室里,坚决不去男厕所;检方认为,小蒋提前准备折叠刀,并“被动应约”前往男厕所斗殴。

2022年12月,小蒋代理人、北京富力律师事务所律师王艳涛谈起检方的抗诉理由时直言:“这是典型的上帝视角。用极其严苛的标准,来要求一名曾数次遭受校园霸凌的未成年人,在面对欺辱时必须保持极其充分的理性和智慧。”

王艳涛认为,分析当时一名少年的心理,无论是向老师及家长求助,抑或“坚决不去男厕所”,或许都无法消弭他彼时的恐惧,“今天或能逃过一劫,那么明天呢?小蒋对自己人身遭受威胁的恐惧,是时刻存在的。”

检方的抗诉,意味着一审法院的无罪判决无法生效。走出看守所的小蒋,一直背负着“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他的压力很大。

离开学校的少年,何时对生活重拾信心

离春节尚有月余,小蒋正收拾行李,准备出门远行。这名18岁少年将前往贵州,去姑母经营的超市帮工。他已经辍学一整年,成了一名四处奔波的“打工人”。

2022年11月,吉首市检察院提出抗诉两年多后,它的上级、湘西州检察院认为“抗诉不当”,决定撤回抗诉。一审法院的无罪判决,开始发生法律效力。

↑2022年11月,当地检察院撤回抗诉,小蒋恢复无罪之身

“有点不敢相信。这个案子几年,突然就没有了?”小蒋是从祖父的电话中得知这一消息的,那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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